【卡康】机械嘶鸣【15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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警告:

“我唯一一次的生命。”



15



“这就是结束?”

“这就是结束。”

康纳看着这房里除自己以外的两个人,不出声。

“都是真的?”

“都是真的。”

那就是真的了,康纳深呼吸,他明白自己其实根本不需要氧气,但似乎这个动作能让他平静下来,他几乎听到自己身上某个元件,某个地方因为不堪重负而冒着火花。他看到圣诞节的晚上和雨夜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,那些模拟记忆太沉重,太庞大,他还没能全部过目,就算过目了,也没有任何时间留给他好好看几眼。

“接下去怎么办?”

“做出选择。”

“什么选择?”

“康纳,你可以选择和我生活,这就是卡姆斯基的目的,我跟他一样。”他转过头来,“我和他没有什么不同,而且我会跟你一起,不必让你面对人类的衰老和死亡。”

康纳想反驳:我觉得你们都疯了。

但这句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,他吞咽了一下,转身看着——自己的原型,初代机器,最本质的内核——他这么觉得,突然发问“我像他吗?”

“你们某些地方很像。”

“啊,我明白了,”康纳说,“我明白了。”

“但我和卡姆斯基是一模一样的。”

“你可以问自己一遍看你会不会相信它。”这句话来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刻薄。

“在有些时候,在,那些,部分时候,你不是卡姆斯基吧?”他几乎不知该怎么组织这一部分的语言。

男人怔了,什么时候。

康纳低下头去,似乎不太好意思问出来,结结巴巴地吐出来——“呃,就是……”他还没来得及说,就是那些非常亲近的时候。

“啊,不是,”摇头,用力地拉着嘴角想要挤出一个笑脸来,“你不知道他有多强势,他几乎不让我碰你。”

康纳悬着的感觉总算落了些,过了会儿,终于问“我一定要选择?”

“对,当然,你一定要选择,就像当初我也必须离开他一样。”

“因为那时你根本没得选!”康纳吼,他惊讶于他的情绪怎么也会变得如此剧烈。他觉得他自己现在大概不适合吵架,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,但他忍住了,“但我可以选。不像你,你是他的傀儡。”

男人也不说话。

良久,康纳才微弱但又清楚地说了一句——他逼我变成了他。

接着再是一个问题,“康纳德怎么样?他和我一样?”

“他很活泼,他喜欢聊天。”

“——肯定很想去外面看看。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你看着我的时候,会不会觉得我是他?”

“康纳德有双蓝眼睛。”

“很可惜,对不对?”康纳都不清楚到底是在问对方还是问自己了,“再也看不到了。”康纳看清楚对方的电子眼球上的极细微的植入芯片,那会让虹膜的颜色略微不同,你和卡姆斯基也不一样,你们的眼睛也不一样。

康纳想离开了,不是离开这个地下室,是离开这个地方,这个房子,离开这个河岸,径直走到城市里去,告别也没有,东西也不收拾,就这样离开。人都有几回冲动的时候,康纳叹气,两只手叠在一起,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背以及自己没有指纹的指腹,他没有细胞,称不上是个生物,他被创造出来,然后好像被忽略了,又被孤零零地丢在一边。

于是这里一片寂静的时候,康纳突然说,“我希望,”顿了,继续道“我觉得我能自己去爱。”

如同一份平淡的宣言,康纳握着拳头,也不管到底有没有人听见了,他只对着这宣言起誓,“我希望我能够爱一个人,那个人也爱我。”

如同一份石破天惊的宣言,康纳的手捏得太紧,他隐隐作痛,但绝不放松下来。

——我一定得自己去爱,结果我不作太多要求,但我必须得自己去爱。

这宣言原本是他的独角戏,他也不需要别人回应,甚至不需要听众,这舞台不需要有人侧耳有人注目,但还是有观众留到了最后。

“我也是。”

康纳几乎听到破碎的声音,像是某种程序崩塌的声音,但不是他自己的。

他看着0号,对方走过来,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,边角有点翘了。照片上是他自己和卡姆斯基的那场非常蹩脚的舞,“我看着你们,我很羡慕。”0号说。那种破碎的声音越来越大,如同多米诺骨牌,几乎溢满了整间屋子。“那是我的,”0号轻轻说,“我也有我自己的防火墙,为了把‘死亡’隔绝在我的生活以外。”

康纳明白了,点头。

康纳拿了照片,抹了抹眼睛,该是人造泪腺突然失灵了,咬咬牙,他转头就走。

于是,他再也没回头过了,而且真的连再见都没有,看上去有点绝情。

康纳清楚得很,这确实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,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。

克洛伊进来,近乎呆住,康纳对她微微低了低头。克洛伊不去拦他。

故事的谜底已经被揭开了,答案呈现出来,不必再去遮拦了。

他听见卡姆斯基的声音在他背后高喊——“祝你好运”,可是他想,这哪有什么运气可言,他来到这里,坠入爱河,这些东西哪里有什么运气。

——祝你好运,康纳。

康纳脚下步子一停,终于还是扬了扬手,作为告别。

有些东西无法填补,就只能默默隐忍下去。

 

他原以为一切难过的事情都有同样的天气能与之相配,比如孩子考砸了是雨天,朋友起了争执发生在阴天午后,恋人分手在冬季。但这时为什么是初春?鸟儿开始叫了,枝条上抽芽了,狗狗在草地上撒欢接住飞盘,猫在房屋围栏上趴着晒太阳。康纳找了好久,终于找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,他不太喜欢的东西——雪化了,变成与土壤混在一块的脏兮兮的泥,踩上去吧哒吧哒响,让人感觉黏糊糊湿哒哒。

他离开了的时候就踩着一路的泥。

他讨厌这个,这几乎吸走了他全部的感官,他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几乎全部留在这脏兮兮的泥地上,但它偏偏就不能同时拿走他的感情。

地面太粘,似乎要把他留下,他的脚很沉。

窝在那儿的猫突然叫唤了。

康纳停下来,一只黑猫,四足踏雪,朝他凑过来。

康纳暂时不前进,蹲下去挠它的下巴,猫呼呼哼哼地蹭他的手。康纳想到这里不应该久留,于是站起来继续走,黑猫跟着他,跟到大路上去了,一边走一边叫唤,但只要有人抚摸它,它就一下子安静。

“你也想走?”

黑猫绕着它的脚打转。

“那就走吧。”

康纳把它抱起来,猫太瘦了,骨头像要戳出皮囊。

直到他走的最后一步,终于让那栋房子远远地落在他身后,城市的温度让积雪不再如同河对岸的房子那儿那么多,前面有汽车鸣笛。

康纳发觉到,底特律的冬天终于被彻底打败了。

 

卡姆斯基回家了,克洛伊几乎不敢上前迎接他。

卡姆斯基出奇的冷静,“怎么搞的?”

“他走了,”另一个耸耸肩,摊手,“走了。”

“他早晚要知道,”像安慰自己似的,卡姆斯基有点鼻塞,鼻音浓重,像小孩子哭鼻子时抽抽答答说出的话,“早晚的。”重复的,好像是他没想好应该怎么说话。

 

当晚,卡姆斯基突然从床上跃起,换上衣服,开门,下楼,开车库大门,走到车跟前才发现忘了拿车钥匙,于是又折返回去,想要去拿钥匙。

拿到钥匙了,车子嘟嘟两声,车灯照得墙壁惨白,卡姆斯基又拉开车门,定位康纳位置信息,克洛伊急匆匆地跑来“先生,现在已经很晚了”。

卡姆斯基不说话,只顾着发动,显示屏亮起来,结果显示车子电力不足。

上天都刁难我,不要我去找他。

他坐在车里,发呆了一会儿,车内温柔地声音提醒他应该为汽车供电了。

他一把捶向方向盘,汽笛应着尖叫,吓得克洛伊往后退一步。

“算了,”他下了车,把钥匙扔给克洛伊,换鞋,彻底取消康纳的定位程序,上楼,回房。

没安静几分钟,有人敲门了,是自己的声音,“我想找您说一些事。”

“一定要现在说?”

“是的。”

卡姆斯基开了门,0号褪去所有皮肤曾,露出白色的甲胄,“我没有用处了。”

“有,等我死了,替我接管公司,我不允许我的杰作掉进别人手里去。”

“不,我没有用处了。”

“我说了,有。”

“防火墙已经倒了。”

卡姆斯基愣住,半晌,“你想怎么办?”他用某种威胁的语气,“你知道,我有的是办法,我还可以再造一个。”

“让我自己选,”0号说,“像个人类一样。我不管你还会不会造,但这次归我做主,这次我会自己来选。”

“你能怎么选?你跟我是一样的。”

“我们不一样。”

“你最好不要激怒我,今天的事已经够烦了。”

“我不是你!”他重复,狠狠地,他甚至想,他拿来这么大的勇气,如同壮士断腕般的大无畏——我不是你,我就是我,0号就是0号,我也不愿取代你的位置,我的爱人就是我的爱人,我确实不是人类,我们不是人类,但我们活过,我们相爱,我还活着,我有权作出选择,我选择不做代替品。

和0号的身体一样,银白色的,金属的身体,他说的话也和他一样,无比真实,毫不掩饰。他不再需要掩饰了。

“你想问什么,”卡姆斯基问,不像个疑问句,像是他已经知道了答案。

“那块墓地是不是合葬墓?”

 

眼前闪回似的窜过一大片图画,他们在虚拟记忆里绕过一大片花海,八英里街被白雪覆盖,某天他们跌跌撞撞地在草地上打滚,把手拉在一起。他想到,那天阳光明媚,那是他能想起来的最美好的一天。“如果可以再活一遍,伊利亚——”对方问他,“不能,”卡姆斯基只是平静地说,“康纳德,我们不能再活一遍,每个人都只有这一次。”

程序的剔除和清空非常快,非常迅速,很快,他就不再疼了。在那个不为人所知的仿生人程序内部,在那个倒塌的防火墙的废墟上,那里曾经一片荒芜,只有数字构成的城墙,如今终于开出一朵花来。

 

天大亮。

康纳从破旧屋舍的地板上醒来,是他曾经办案时遇见雷夫的地方。

壁炉里火焰已经熄灭了,黑猫舔他的手指。

雷夫的东西还留在这儿,包括他用金属制成的几个小玩意儿。

康纳调出记忆影像,几乎能和这废屋的前主人有了些共鸣。

此时他们几乎都一样,想要被人接纳,被人承认。

 

卡姆斯基毫不意外地看到地下室里,0号就倒在另一个人脚边,但等他托起这一个身体时,他看到那个两个微笑,安静,美丽,和痛苦与死亡完全扯不上关系的表情。

卡姆斯基居然有了难得出现的伤感,他突然后悔了。这后悔,还有负罪感,如同一枚钢钉一般,猛地钉在他身上,甚至被铁锤直接锤进他的骨髓里去。

 

葬礼在几天后举行,卡姆斯基出席,抬着灵柩为其送行。

他就这样,扛着对方,慢慢前进。把背挺直些,他想,这是逝者最后的时刻,而让他安息的人也应该让他走得有尊严。

是合葬墓。

葬礼按他们之前所述的一样举行,卡姆斯基调出了这对恋人生前关于葬礼的计划,没有演讲,没有照片,没有鲜花和巧克力蛋糕,只有用厚实,踩上去如同踩上天空中云朵一样的地毯铺成的台子上,安静地躺着着这两具身体。

也没有祷告,没有牧师,只有非常简单的,两个黑色的长方形盒子埋进土里。石质的碑上空空如也。

卡姆斯基的父亲是牧师,但这位逝者没能受到祝福,死后无法升上天堂。卡姆斯基恍恍惚惚,牧师的孩子居然没能受到祝福。

某个大楼敲钟十二下,惊起一群鸽子。

康纳看到了广场上的新闻,群众疑问逝者是谁,没人说得出来,没人作出回答,但他知道,他全都知道了。他突然想到卡姆斯基说过的一句话“人类都向死而生。”

他突然发觉,自己好像还有很多东西想问,但转念,也许再次站在对方面前,也问不出什么来。屏幕上的新闻里,卡姆斯基出现在镜头前,他没有看镜头,眼袋有点重,大概是没有睡好。

康纳看着卡姆斯基,抬着头,如同新年夜晚他抬头去看烟花。他在广场上愣住,周围的行人来来往往,一种落单的感觉彻底吞噬了他。

他笑得苦涩。夙愿得偿,还好,他想,还好,对方终于做了一回人类。


TBC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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